- 作者: 加西亚·马尔克斯
摘记 #
葬礼结束,人们开始散去,我想陪他们一同离开。但其中一个朋友的话却如当头棒喝,让我意识到,对我来说,节日已经结束。“你是唯一不能走的人。”他说。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死亡就是再也不能跟朋友们在一起。
这些城市没有一个与我的印象有丝毫相似之处。跟今天的整个欧洲一样,其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人吃惊,曾经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真实的记忆就像记忆中的幻影,而虚假的记忆是如此令人信服,以至取代了现实,因此我无法分辨幻灭与怀旧的界线。这就是最终的答案。我终于找到了完成本书最需要的东西,这个东西只有时光的流逝能赋予我:一种置身于时间之中的视角。
“他是现任总统?”餐厅老板问。“不,”荷马说,“被推翻的。”
他曾看到他在卡尔维诺塑像前发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但是我再也没有拆过任何一封信。”他说,“从来没有。因为我发现,即使是那些最紧急的,过一个星期就不那么紧急了,过两个月,甚至连写信的人自己都忘了。”
“混血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把眼泪和流动的血液混在一起。对这样一杯苦酒,还能期待什么呢?”
事实上,他来得不是时候。所有跟圣座有关的事宜都被搁置了,因为教皇的打嗝危机仍未解除,不但最高超的医学手段束手无策,世界各地送来的巫术偏方也都毫无效果。
“圣女怎么样了?”“还在那里,”他回答说,“等待着。”
我们怀念的那个罗马已经成了恺撒们的古罗马城中的另一个古罗马城。
在把香槟的残余物排泄出去以后,我惊讶地看着镜中狼狈而丑陋的自己,惊觉爱情有如此可怕的破坏力。
在她身上唯一能觉察到的生命迹象是她眉间掠过的梦的影子,就像云朵在水中的投影。她脖子上戴着一根极细的链子,在金色的皮肤上几乎看不见。
“知道你已入睡,平静,安详/模糊的容颜,纯净的线条/如此贴近,我却被捆缚双手。”
从她牙牙学语开始,就在这个家庭中养成了良好的习惯,每天在早餐前讲述自己的梦,这时候能回忆起的内容保存着最纯粹的预见性。
我在维也纳那段时间,这家的一家之主刚刚过世,临终前慷慨地赠予她一部分产业,唯一的要求就是她继续为这家人做梦,直到她不复有梦。
他像一头笨拙的大象在人群中走动,对任何事物的内在机制都怀着孩童般的好奇。在他眼中,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发条玩具,生活在齿轮的转动中演绎。
“我梦见了那个做梦的女人。”他说。玛蒂尔德让他讲讲那个梦。“我梦见她梦见了我。”他说。“这是博尔赫斯的情节。”我说。他失望地看着我。“已经被写过了?”“就算现在还没写,总有一天他会写的。”我说,“这将是他的迷宫之一。”
“具体来说,”我最终问道,“她是做什么的?”“什么也不做,”他似乎有些失望,“她只做梦。”
“有的爱情很短暂,有的爱情很长久。”她说,并毫无怜悯地总结道,“我们的爱情是短暂的。”在她的绝情面前他放弃了。然而,在将往事尘封了将近一年以后,万圣节的凌晨,当他回到单身公寓时,发现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戴着橙花花冠,穿着纯洁新娘蓬松的长尾婚纱。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在这个美丽、疯狂、不可理喻的城市里,他是多么孤单,在这里他永远不会幸福。凌晨,在给猫儿喂完食后,他紧紧地捂住胸口不让自己崩溃,决心忘掉玛利亚。
“我们在哪里?”邻床用低沉而清醒的声音回答:“在深深的地狱里。”
“您好?”突然涌上来的泪意使她的嗓子哽住了,不得不等了一会儿。 “兔宝宝,亲爱的。”她叹了口气。眼泪终于决堤。 在电话另一头,因为吃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是随妒火喷发出的一句: “婊子!” 然后啪地挂掉了电话。
“只要有人教,所有的狗都能做到。”她说,“事实上,很多狗的主人一辈子都在教它们一些让它们受罪的习惯,比如在盘子里吃饭,按时在固定的地方大小便。相反,却不教那些它们喜欢的很自然的事,比如哭和笑。我们说到哪儿了?”
“我的天,”她惊讶地想,“好像所有东西都在跟我一同死去。”
他们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共同点太少,即便待在一起,也不会少些孤独。但两人都没有勇气破除习惯的诱惑,直到一桩举国震动的事件使他们同时发现,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彼此之间是如何深深怨恨,又充满柔情。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门锁,听着黑暗中的脚步声,听着黑暗中正在靠近的那个和她一样惶恐的人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她意识到,等待了这么多年,在黑暗中忍受了这么多痛苦,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是为了经历这一瞬间。
就这样,一直拍到胶卷用尽,摄影师不得不回家去取。到了下午四点,房间里因为镁光灯的烟雾和闻讯赶来领取相片的亲戚、朋友及熟人的喧嚷变得令人窒息,病人开始在床上慢慢死去,同时还挥着手向众人告别,仿佛在渐行渐远的船上倚着栏杆把自己从这个世界抹去。
两天后,我们开始觉得,这种令人恐惧的风不像是一种陆地上的自然现象,而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伤害,而且只针对那个人。
“你还记得昨晚被带去卡达克斯的那个男孩吗?”不需要再往下听,我立刻就明白了。只不过事情发生得比我想象中更加戏剧化。因为极其害怕即将开始的故地重游,他趁那些疯狂的瑞典人不注意,从行进的车上纵身跳入了万丈深渊,试图逃避那无法逃避的死亡。
福尔贝斯太太没有躺在一片狼藉的床上,而是侧身躺在地上,浑身赤裸着倒在一片已经凝固的血泊中,血已经把房间的地板整个染红了。她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刀伤。其中二十七处是致命伤。从伤口的数量和残忍程度可以看出,它们是在激烈的性爱激起的狂乱中刺上去的,而福尔贝斯太太以同样的激情接受了伤害,甚至没有叫,也没有哭,而是用她士兵一样洪亮优美的嗓音朗诵着席勒,清醒地知道这是她的快乐夏日必须付出的代价。
每周三晚上父母都会去看电影,这周也不例外。孩子们成了家里的主人。他们关上门窗,打碎了客厅里一盏亮着的灯的灯泡。一股像水一样清澈的金色光芒从破碎的灯泡里流出来,孩子们让它一直流淌,直到在屋里积到四掌深。然后他们关掉电源,抬出小船,高高兴兴地在家中各个“岛屿”间航行。
一道光的瀑布从一栋绿树掩映的旧楼里倾泻而出,顺着阳台和建筑的外立面流下来,沿着大街流淌,形成一条金色的河流,照亮了整座城市,直到瓜达拉马。
在走廊尽头的人字形屋顶下面,托托坐在小船的船尾,手紧紧地抓着桨,脸上还戴着面具,寻找着港口的灯塔,直到气罐中的氧气耗尽。霍埃尔漂浮在船头,还在六分仪上寻找北极星的高度。而他们的三十七个同班同学则漂浮在屋里各处,全部停在那一瞬间:有的在对着天竺葵花盆尿尿,有的在唱校歌,歌词被改成了嘲笑校长的词句,有的在偷喝一杯从爸爸的酒瓶里倒的白兰地。因为他们一下子释放了太多光,整个屋子都被淹没了。济贫者圣朱利安学校小学四年级的所有学生都在卡斯特利亚纳步行街四十七号五楼的公寓里溺亡了。在西班牙马德里,一个夏天烈日炎炎、冬天寒风刺骨、既不靠海也没有河的遥远城市,世代生活在坚实的陆地上的人们从不擅长在光中航行。
“想象一下,”她说,“雪地上的血迹,从马德里到巴黎。你不觉得这像一首很美的歌曲么?”
他离开医院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雪片正从空中落下,没有血迹,柔软洁白,像是鸽子的羽毛,而巴黎街头一片欢腾,因为那是十年来第一场大雪。
短评 #
读完突然觉得好悲伤。以及发现马尔克斯给自己写的这篇很有意思,其他自传性质的谈话和作品(比如活着为了讲述)也往往有这种色彩,但只有这篇序让我觉得很好。
虽然是“异乡”故事,但其实主题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