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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读书摘记/

读书摘记|《鳄鱼手记》

·10351 字·21 分钟·
读书摘记 Readings
目录
8

作者:邱妙津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月:2012-8
ISBN: 9787549522637
book
  • 作者:邱妙津

第一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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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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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原型”的女人,如高峰冰寒地冻濒死之际升起最美的幻觉般,潜进我的现实又逸出。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绝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对生命最勇敢也最诚实的大学时代,只相信这件事。

当我轻飘飘地开始不——再——相——信,我就开始慢慢遗忘,以低廉的价钱变卖满屋珍贵的收藏。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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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满足,相视微笑,底下盲动着生之黑色脉矿,苦涩不知。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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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暂时提供我某种职业,免于被社会和生活责任的框架压垮,只要当成简陋的舞台,上紧发条随着大众敲敲打打,做不卖力会受惩的假面演出,它是制造垃圾的空荡荡建筑物,奇怪的建筑,强迫我的身体走进去却拒绝我的灵魂,并且人们不知道或不愿承认,更可怕。

但,却是个没有活生生众人的世界。咱们说,要训练自己建造出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要习惯“所谓的世界就是个人”这么样奇怪知觉的我,要在别人所谓的世界面前做淋漓尽致的演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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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至今,我仍然要因她这种天生势必会惹人宠爱呵护的美质,而势必要旁观寂寞。她总是来不及接触较多一点的人,因为她原本周围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紧裹住她,使她无须更多也不用选择,已经喘不过气来被钉在那里了。所以当我在她周围时,我势必会拼命裹紧她;不在周围时,也就怎么都挤不到她身边,扳不开别人,她更是没办法自动挤出来。这是基本定理。她天赋如此。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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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学期,她是我唯一对外呼吸的管道。我拥有一种犯罪的秘密约会,约会的对象并不知是在约会。我对自己否认,否认她在我生活里的事实,甚至否认那条虚线,把我们俩拉上犯罪关系的虚线,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张开后,我的头发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换成一张悲惨的地狱图。所以当我还没成年时,我就决定要无——限——温——柔,成为这一个人。把自己和这只眼睛关进去暗室。 每个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讨厌的作业:必须下决心不再去上“文学概论”。每个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点,却会自然醒来,骑着捷安特赶到教室。

我拥有一种犯罪的秘密约会,约会的对象并不知是在约会。

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张开后,我的头发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换成一张悲惨的地狱图。所以当我还没成年时,我就决定要无——限——温——柔,成为这一个人。把自己和这只眼睛关进去暗室。

她是星期一的幽灵。

她接受我,等于否定我否定的我,纯真如明镜的眼神伤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弃说你不懂,每隔三句话说一次,逃避她的接受。

渴望睡进去她海洋般的眼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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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爱我,没有用,自己恨自己。

你不知我的内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谁,隐约有个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为我自己。我知道谜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开。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你将成为开启我成为我自己的钥匙,那个打开的点,恐惧将滂沱滚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将除去我,这个肉身里的我。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会爱上我,或她正在爱着我。不明白我温驯羊毛后面是只饥饿的狂兽,抑制将她撕碎的冲动。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爱的交易。不明白她使我受苦。不明白有爱这种东西。她送给我一盒拼图。耐心地一块一块把我拼出来。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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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窗,我在外。她围白色围巾,窗户推开一半,头倚靠窗上,抖缩着身体,眼睛注视窗外黑茫茫中的定点,无限寂寞,相隔遥远。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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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老是在阻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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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今天想要告诉你不要不相见。找不到你也好,还是不再相见。还带给你要的书来借给你的。

不了解你那么复杂的理由,也不想了解了。说什么不再理我是为我好,说什么早点结束见面是为了减少难过,完全不懂,也拒绝懂。

你是我在这个学校里唯一的亲人,有三次吧,我都陷到某种情绪中,想立即从我所站的地方逃走,冲出这个学校,抓起背包低着头就拼命走,希望一路上都不要看到任何人,走啊走就走到你的楼下,按了铃我才知道我只想看到你,可是你三次都不在。我很累,坐在你家楼下的台阶,光是坐在那里,就好像离你比较近,感觉得到你在那里,才能够比较有力气一点,回家去。以后就无须按铃了,只要到台阶上坐坐,就很够了。

还记得。收到那封字迹潦草,潦草又飘逸的信,手颤抖不停,读三遍还是不懂在说什么,失去阅读能力。眼睛盯住署名,跳起来,踩脚踏车到她下午上课的课堂,身体飞驰着,字句才流进我脑海,内心热潮涌生。那时,我穿着绿色牛仔裤,午后的阳光把绿色筛亮。

我站在草坪上截住她不让她走过。像傻瓜一样说书没夹在后座。她背过身问我来干吗。我说从——头——开——始。她转过来,海洋流泪。知道是相爱。

第二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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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得以暂时自沉重的伟大性中逃脱

我们准备许多工具,打算蒙骗生活本身,都放在臃肿的魔术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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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脸就是某种权力的展示,他在向我炫耀他对我具有某种权力,仿佛他可以宰制我。

不爱你。只想见到。不答应就周日深夜去强暴你。新郎的新娘梦生。

锋利的危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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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对水伶说了要从——头——开——始后,渴爱的水坝大开。

整个寒假,两人没见面。缓冲着,准备做更大的冲撞。如果我不再躲,放开去对待你之后,你要想躲都躲不了,会掉进水深火热的地狱,写信如此告诉她。即使是水深火热的地狱,也让我掉进去看看吧,我有你想象不到的潜力,她这么回信的。

眼镜片上水雾迷蒙,眼眶被水打痛。两人缓缓地走在大雨之中,走在无人大道的正中央,走在人声全息,自然的声音金鸣雷瓦之间。走进温州街绿意葱茏,全身虽湿漉,却同夹道树一样翠绿清新,宛如新生。不要不说话,你沉到哪个忧郁的角落?心里偷唤。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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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啦,你不能还有日记,我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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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是一种很像鱼的人,不是很像人的鱼

另一篇文章说:如果鳄鱼真的绝迹,就不须保护了。好像是《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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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水伶说从——头——开——始,对我而言就像海上难民终于饮海水,我选择和自己与渴望的核心对决。是放弃抵御加速奔向毁灭,也是不顾一切要在毁灭到来前享尽从前所禁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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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也不要这样拉扯。好,就不要了。”首次向她坦白随时想偷跑的心理,她也深受伤害,更推我向悬崖,心一急,闭眼直向下纵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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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想,大家到底是何居心呢?被这么多人偷偷喜欢,它真受不了,好——害——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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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拼死舔吻她的双眼,由干枯到浸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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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成了睡眠之杯装不满后横溢出的液体,就换以酒杯盛,慢慢地靠上了酒精。睡到身体不需要睡眠,心理仍然需要时,就喝啤酒把自己再挤进斑驳的睡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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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我懂事以来,我慢慢地在让家人经验对我的失望,一块一块打破他们为我塑造的理想形象,虽然会带给他们痛苦,但如果不这样子,我牺牲自己躲在假的理想形象里,夜以继日地努力掩埋对他们的怨恨,带给他们的痛苦不见得较小。”我诚实回答。

“很难。辛苦打碎了某一块,双方都受到伤害,自己又会迎着他们构图的方法建造起新的一块,像是补偿,常常自乱阵脚。对他们总是有爱,也有起码被接受的需要,所以要很勇敢地把自己和他们分开,否则一临到要拿对他们的爱和需要作本钱,换得自己的自由时,就会在冲突的刀口上退却下来。”

“欸?因为‘拉’是个动词啊,要把‘拉’的下面封住。这就像占位置一样,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就要把它独霸住,用‘子’封住禁止别人使用你这个会动的名字。‘子’这个字又像万用贴纸一样,撕下来‘拉’就能万用了。”吞吞这个昆虫学家在解释她发现的新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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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亲爱的鳄鱼,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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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宇不是有一首诗叫《甜蜜的复仇》吗?我只是举你可能听到的诗。就像这个名字,因为相爱所以要报仇,因为报仇所以会干架,因为干架所以是相爱。三件事融在一起的。当爱欲的挫折强劲到某个点,还没把投掷这爱欲的固着性拨开或销毁,既没抽出成虚无的洞窟,又没升腾到轻的气层上,反而是更绝望致命地黏住爱欲的对象,那时,爱欲统统会转而附身在破坏的欲望上。光朝自己破坏,爱欲只是转,没有出路,这最可怕,哪一天会突然发作起来,拿剪刀把自己戳烂,这就是我跟梦生分手前干的事。之后,我学会把剪刀口向着他,分一部分破坏给他,没药救,还是渴望跟他相关,爱的仓库烧光了,只剩火把能丢给他,造成沟通啰。”

“楚狂,你听我说。在我面前,我只希望你自然做你,我知道很难。我的脚底也有鸡眼,但眼前还没准备好对人说,可以吗?”

不知不觉,接近十点。活动中心外,全校大舞会正热烈,重金属音乐和四射的镭射光,还有醺醉的学生们,放肆地哀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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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了女娲,卷进我遗忘的法螺号。深泅进海底的珊瑚礁,那里有着各式的孔洞,累攒成长过程中,结蕾的粉红肉须,到骨的湿黑髓仁,万一在意识深海,探错孔洞,女娲将从法螺号里跳出来,炼我酒精硬化的脑袋,补欲望精卵撕啮的渴死薄膜。

口哨转啊转,虽是小孩的麻烦,却如脚踏着碎玻璃,突然软弱起来,不能言语。

第四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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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微笑着对看一眼后,快乐又满足地合唱起来,第一首叫Cherry Come to…一个洒脱地拍击吉他,发出节奏声,另一个优美地款摆着身体,Oh, Cherry Come to…,雨轻轻地飘落,被吸进满足里,两人互相拂去脸上雨珠,天空飘下的仿佛是花絮。生命如此的美好,我早已不知道落在哪个转弯处了,却代以剽窃来Cherry Come to…的流水声,流穿梦中。

十九岁零十一个月的我,投的那一块钱,意义非凡。像婴儿在地上爬,学会站起来所走的第一步。叫需要人。当时模模糊糊,误以为自己只是滥情地想去探望一个小孩的病情,多耍一次强者的龙套。其实不是,那是个重要的转折点。长期因不可见人的难堪内在,在被拒绝之前把全世界的人类都拒绝在外,逃开所有人与人深入的关系,连爱我的人都被我如“盲人坠海”般疯狂踩扁。毁容的人受不了自己的丑,把身边的镜子都打碎。吞吞却是我第一个主动敲门的人,自怜感愿意被这面镜子照出来。

“那时候,好像是在一夜之间,世界整个改变,到底是哪些地方发动变动,当时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突然被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的人一个个撤退到心中不知何处,大声尖叫也没人会听到的样子,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每天等着过去的世界转过来,把你从这样默默下陷里捞起来。每天早晨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太阳就流泪,知道今天又是这样,等不到的,变成这样已经是铁的事实。”

可能从前的生活积了一些细菌,太微小要用放大镜才看得到,所以一直积在地毯底下,长期下来,量也相当惊人。大学这种生活形态,平常没有人会来逼你做任何事,除非你逼自己,所以如果压在地毯底下有什么账要算的,这种松弛的状态,是最适合从吸尘器里结块弹出来的时机,一下之间,对于‘瘫痪’半点防御力都没有。整个人都被拖进吸尘器里搅,很想伸手抓住什么把你拉上来。

现在白天已经很少想到她了,练习的结果,但梦里还是很常出现,梦到我说‘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可是她不说一句话,跑开,把我丢在那里。”她茫然注视我,我能感受到她梦醒的悲伤。

“我可以深切地感觉到她并不怪我,从她在梦里的眼神,只是哀怨。好像从这种裂痕中,她体会到无可挽回的东西,像箭射穿红心,重点不是什么箭,而是射——穿——红——心的动作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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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先生:收到你称呼我为安部公房1号的暗恋录音带,感谢得阴毛都要掉光。本人非常害怕加入你那黑箱子合唱团,被暗恋原本是幸福的,但难道你没有自知之明,只要是由你拿起指挥棒,我们这些安部公房的和声,悲伤都真雄壮。特借报纸一角与你划清界线。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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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都不是悲伤或同情,眼泪本身似乎也有独立的生命,接收到类似海豚召唤同伴的密话,要流归发源地般的盲目性,三个人被奇异地捆在同种共振里,那是不可言喻生命深沉点的体验。

那样的状态,人与人间没有牙签的狭隙。奇观。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我问。擦干流得很舒服的眼泪。 “我和楚狂认识在四年前的四月一日。三年前他考上大学,我就把他甩了。之后还是常来找他,愈来愈少。分开时他叫我起码每年的四月一日去看他,哪一年不来或忘记了,他就会死。” “是威胁吗?真命如此?”我有些怀疑。 “不是。”梦生揉着眼睛摇摇头,“你可能不能体会,我之于他就像他生命的剩余价值一样。不能说成他是为另一个人活着。没那么简单。他从小到大所背负的伤害与悲伤,早在他十八岁碰到我那个点就满了,那时他就决定要放弃他的生命。

我之于他就像他生命的剩余价值一样。不能说成他是为另一个人活着。没那么简单。他从小到大所背负的伤害与悲伤,早在他十八岁碰到我那个点就满了,那时他就决定要放弃他的生命。是我拉住他的。

一张我所表现不出却集合我内在全数的感受,熔铸成的表情。灰败如烂叶,纹路一条条栩栩如生刻画着悲伤的地图,唉,是受难者自弃的标识。

只要之于死,你仍然没有翻过去那边,躺在死的事实里。就表示你体内还有某些东西在反抗死亡。

那股欲望之流到底从何而生,探究也没用,当时它可能就是残存的‘生之欲’倾注的具体管道吧。人不就是万种欲望的孔窍吗?欲望就是从某个孔窍流出来这种事实,谁也阻挡不了。我们却要被欲望教育去面对新世界的构成,面对不了就是死!

有些欲望实现出来后,无论是否能满足,本身就是挫折。

这就牵涉到‘新世界’的问题,像被男子握住阴茎的事,突然超出原本对自己世界估量的范围,更何况是生自体内的渴望,连自己对自己认识的根源都被掘起。既挫折身为人的根源感,超出估量范围地回过头来,把原先的元素搅进新的构成比例中,眼前要行走下去的变成‘新世界’。是不是这样?

就只是突发性的欲望?没有爱情?

我还眷恋活着是因为还有他这么个人活着,早已放弃他会来爱我或带给我什么的希望,也没觉得是为了等待把我的爱给他,就是想到他线上的某一边,就想要跟他同一边,反正线的两边都白茫茫的,梦生就成了我唯一的参考点。

不知何时,梦生已卸除衣服,裸体在屋内白痴似的绕走,时而学女人扭动臀部,时而刻意晃动阴茎……自己沉醉在孩童的行为中,超出放浪形骸或下流的意味,更接近净化浑浊的转换。痛苦,似乎振臂举手。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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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也是对人生最绝望的一个波谷。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生存下去。

我的人生出奇地没有真实感,像一个我看着另一个我在海市蜃楼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

在你打开这封信的同时,想必在心里责怪我为什么在经过这么久后,还要写这封信打扰你平静的生活,或者厌烦我是不是还在那儿想不清什么地来纠缠你,孩子气总长不大。都不是的,请听我说,我是来告解的,因为现在的你既已跟我要说的这些,无关到可以轻松地听完而不受任何影响,过去的你又是唯一相关,我可以尽情对她诉说的人。所以你只要打开,把这封信读完,然后在你探监时,对那个被你监禁起来的人顺便提起就可以了。 你走后,泄了一地的爱没人要,把我独留在风雨中,怀着满满为你而生的爱,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是没想过随便跟哪一个现在出现的人走,让他带我逃开这里远远的。但总在还没真正尝试过,就嫌恶起别人较诸你灵魂的粗糙鄙俗,仿佛让别人沾染一点我的心,就会弄脏我们的爱,光想到就委屈得好难受。

你走后,泄了一地的爱没人要,把我独留在风雨中,怀着满满为你而生的爱,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果然如你所预料的,我来不及明白你对我的意义。我不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爱,所以知道在能爱的时候尽量去爱,也在不能爱时,准备好不再爱。而我就只是糊里糊涂地被你吸引,一路跟着你认识到那个热烈的你,如此信任地完全交给你……

可否答应我最后一次,如我所想你般地想我一天?最后,让我再放肆且温柔地向你说一声——我爱你。

悲伤从我石化的心裂开,惊涛骇浪淹没死的堤岸。

第五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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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水伶才是属于我的真实。

那是一种对世界的新观点,或许很早我就用这种观点在抵挡外界,而我没“发现”它罢了——原来,从我心里长出来的东西,对我才有用。

他们抱着我的偶身跳和谐的舞步,那是在人类平均想象半径的准确圆心,经计算投影的假我虚相(我是什么很难聚焦,但什么不是我却一触即知);而生之壁正被痛苦剥落的我,在无限远处涣散开,远离百分之九十的人类跻身其间,正常心灵的圆圈。 没有一个人我想去说出我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件事我做了会减少痛苦,没有一条具体的原因让我把自己固定下来,尽管在我胸隘享受他妈的一团糟的一切。之外的就是无。 到底什么是真实呢?连“真实”这个抽象概念怎么在我心里“真实”起来也只有模糊的影。但这个字眼仿佛是能把我整个叉起来的支点。像刚进监狱的囚犯,必须将随身的衣服饰物装进塑胶袋,换得一支保险箱的钥匙,我全套的生活配备,相反地如同囚犯身上那袭犯人装,仅仅挂在体外。

他们抱着我的偶身跳和谐的舞步,那是在人类平均想象半径的准确圆心,经计算投影的假我虚相(我是什么很难聚焦,但什么不是我却一触即知);而生之壁正被痛苦剥落的我,在无限远处涣散开,远离百分之九十的人类跻身其间,正常心灵的圆圈。

,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分离,把我和所爱的人切开,时空的变动,魔术般把对我而言重要的东西变没有,最后据守的记忆堡垒也终将不敌。

不是强迫性地形同陌路,便是再见面已辨认不出过去彼此相连的情感,只余噤若寒蝉的悲伤

恐惧分离啊,原来这些年来我都那么深地憎恨着分离,原来我一直都在我心的最深处不原谅世间有分离的存在,原来我还是用小孩捂住脸赖着蹲在地上哭泣的方式,在心中仪式化地拒绝与所爱的人分离,原来我正是用加速分离在逃避分离,这就是那些莫名所以的分离情节在背后一手导演的居心。分离这个主题,像埋在地底的亚特兰蒂斯王国,瞬间完整地浮突出来。

想着我生命中重要的那几个人,她们就代表着我的编年史

“我杀死我所爱的人”

我对世界的知觉(在观测我的整体结构上,这是个重要的深水镜),使我选择与这个女人分离,将她杀死装在水晶棺材里,永远保存或占有她,而逃避掉现实关系的种种威胁,以及实体的她在时间里的变化,相对于我的知觉,这两者可能才会造成我所深深恐惧的真分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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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被烈火烤伤,落败逃亡

她专注听课的神情依然没变,如此的距离和时空错接,挑起我尖利的酸楚。眯上眼睛,仿佛只要一根手指头便够得着她,实则有无数个崖横在我们中间。每次,只要她一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就以为可以轻易够到她,拼命踮起脚尖探长手,奈何眼睛估量好的位置,成像却后退又后退。

秋季,连接三年相同的这个节候,醉月湖上的秋风爽飒地掠过,满及遍地的绿野,湖水微微颤动,包围着湖的树也窸窸窣窣地摇曳,我可以生动地感受到自己肺里迅速地交换着清凉的秋意。前年、去年,我都如此孤挺在这般的秋野之中,仿佛造物里萎色的一点黄斑。如今,这黄斑因她的一句话点醒,晕开使我全枯。

3
#

自从青春期,我开始懂得爱别人来,我就不明白我之所以是这样到底有什么道理?对于我身外另一个人类的渴望这件事,像一把钥匙,逐步地把隐藏在我身内独特的秘密开启出来,像原本就雕刻在那里的图案从模糊中走出来,清楚得令我难以忍受,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生存情境和苦难。

我爱与我同类的女人,以一种无——可——救——药的姿态,从爱的自觉在我生命中诞生,直到目前,“无可救药”这四个字包含我全部的苦难,这个判刑也将是我贯穿一生的重轭。

我明白我这次再难翻墙逃走,新的网在见面的瞬间已织就好。我褪掉一层“无资格”的黏膜,罪恶感也被死亡的浪潮冲退,仅挟带少量的自卑感前来,准备好与你赤裸拥抱。甚至想过即使你选择一份正常婚姻,我仍要像亲人般看着你。如此爱的决心够不够?够不够?人生又比我所推论的暧昧,情况也不够简单,荆棘横在我们中间,我们对站观望相吸引复推斥,两人(甚至三人)都皮绽肉破,可又逃不开。告诉我。光是要去爱的动能、纯洁、忍耐和决心,够不够?够不够?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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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雨后彩虹出现,我们一起站在船坞上,向沉落的悲伤岛屿挥别,在那尽头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彼此观望的爱欲,叹息往常肮脏的牵缠,像别开生面的画展,徒留一支遗忘的雨伞。爱欲们在雾中行走,三角形勾住圆形,圆形套着箭头,箭头又刺进三角形,路标一个接一个升起,右转下交流道之后,迷失在单行道内细小丛林的海域……

这么多年,我对她的陷溺愈来愈深,我完全没接触到她,但她的幻影却逐渐膨胀成像瘤一样的巨大东西。我会在街上任何女人身上难以遏止地搜寻她的鼻、眉,哪怕是小腿弧度的影子,跟任何女人展开的感情,最后都会基于对女神背叛的自惩而搞得像一盘砸坏的蛋糕。

第六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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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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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她们自己伸向我的信任基础,使我开始蠢动着想从监牢里翻出去与人剖腹相见的渴望,这在过去是要被我赶尽杀绝的,我决定要试着信任一个人类——不涉及情欲,以平等的真诚了解与关怀为前提,建立趋于完全信任的关系。

两人永远不再见面,却都深刻地铭记着,在人世间她第一个与之相爱的是个女孩。而这段最鲜美、真醇的感情,她们也同时承认是不可能再往复了。因为岁月是如何催着她们往一个渴望男子且不适合再爱女子的方向演去。

这样的关系是极微妙的,我跟她之间仿佛有种微妙的默契,彼此都不会跨越雷池一步闯进对方的实际生活,增加友谊的量,谨慎而节制地维持在萍水之交,在萍水相逢的瞬间又仿佛可以放肆地绽放对对方的感情,袒胸露背地痛快讲话。就在萍水相逢的瞬间累积巨大友谊的质,永远不知下次何时会再见,感动莫名地分开。并非由于与人交往的负担,使我们保持这般的距离,而是存在她心中有某份独特的矜持,这份矜持使她初步得以保卫自己,免于被她对别人强烈爱的渴望所压垮。

“我的生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无论我怎么拼命填,还是跑不开那片无边无际的空虚。我想空虚就是我的影子,其实爱情虽然带给我如此丰富的痛苦,但它不是问题的主角,只是我手上的一只布袋戏罢了……

“要不要我亲你一下。”在门口,她又调戏我一次,其实是很真情的。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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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有些悲哀与痛苦的深度是说不出的,有些爱的深度是再爱不到的,它在身体内发生后,那个地方就空掉了。回头看,所有的皆成化石,头脑给它定深度,设法保存,脑里嗡鸣一段时间后,连化石谷的风景画也空成一片。

“人最大的悲哀是失去曾经有过最大渴望的欲望。”

5
#

“不是这样的,村上春树说,从此以后,国王和侍卫都哈哈大笑。”

哭泣。海洋又在流泪了,还是相爱啊!

“没关系。我没办法说出你不要跟别人走的话,我一定会说没关系,真的我没办法。”

“现在能自然地感觉到和你很近是由于过去的基础,其实,现在的你对我却是陌生而遥远。”水伶说。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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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差别到底在哪里,有时候明明就是你啊,那时候我就想要快快奔到你身边,把过去来不及给你的一切都给你,我要好好爱你,可是一会儿又变成不一样的两个人了,看着现在的你,对啊,就是遥远而陌生,天啊,我该怎么办?我仅仅是凭着过去的记忆在和现在的你相处,我不敢告诉你,现在的你对我是个‘全新’的人。

“你为什么要跑回来?我已经把你在我心里放得好好的了,你为什么又要来弄乱,我要一辈子爱你的啊!”说到激动处,她歇斯底里起来。

“我知道这对你太残忍了……你是那么强烈,像一团火在烧,难道我不知道吗?你简直要把我烧成灰……我现在在这里,也是因为你把我带进来的,全都是你,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

第七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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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里有许多重要的意象,它们都以我不曾料想过的重量凝结在那里,在我生命回廊中的某个特殊转角。但是我从没跟这些意象里的重要人们告别或道谢过,我就是憋紧嘴赌气地任他们滑出我的回廊。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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醍醐灌顶,干涸的大地在龟裂。这个不羁的狂徒在为我难过,我感觉自己是多么爱他。对我自己的感觉是完全麻木了,我不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遥远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游戏结束了,没用的。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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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买了一台‘胜家’缝纫机给我,我好喜欢缝东西哟,现在每天都坐在缝纫机前踩出稳定的人格,我给自己缝了小皮包,还给家教学生缝一个铅笔盒……”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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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痛苦、腐败、孤寂的阴影缠着我,随时可能在明日世界把我拖走吞噬掉。我暂时清醒且精神地活着,像在末世纪里,享有华丽而奔放的生命感。奔涌的热情完全导向小凡,宛如飞蛾扑火,我放任自己水坝里的爱欲之潮尽情地狂奔,狠狠地去爱小凡,不顾一切的姿态,到了毫无廉耻的地步。卑贱。

第八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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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世间对待爱情的态度,与其说是圆成一个理想永恒的爱情想象,毋宁说是去面对一个又一个荒诞残缺爱情意义的责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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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尽此生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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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注视着这个女人崩溃那一瞬间,我完全被拖进她的生命里,我被迫跟她的命运纠合在一起,我崩溃在她的崩溃点里,我完全消失,可是有另一个东西在知道我跟她之间的这个融合,而不是我在知道。

“我知道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整个身体背过去。就永远背过去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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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诚实面对自己的感觉,自己所需要的,那么你永远无法诚实地爱别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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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死亡是在生跟死都一样的,我不需要去寻求它,那整座山会自己压到我背上,我静静等待,不需特别做什么,只要让它去就好了。

梦生,可是像这样世界分分秒秒在破碎,爱在破碎,希望在破碎,信念在破碎,像站在一个火山口,我所爱的人一个个掉进火山里,身上每个细胞仿佛都在起火燃烧,痛苦的意识把一秒钟延长成无限,‘毁灭的时刻到了’的声音在踢打着我的脑袋,难道你不也是这样吗?现在我脑里全部的想法都是把我带到毁灭上去的,没有说‘停’或‘向后转’的间隙了,我完全没办法把自己带回来。可是你说,不需要去寻求死亡,那要如何忍受这一秒钟呢?

9
#

“这就是我自己缝的紧身衣,因为我的皮肤从小就绿绿的,妈妈说会吓到小孩,可是也不是红色的啊。还有我的牙齿受过伤,变成尖尖的,所以戴牙套。就没有别的啦。妈呀!我可不是卵生的,不然我表演给你们看……(画面突然被切掉)……是不是我消失了,大家就会继续喜欢我。妈呀!已经不能吃泡芙了,还要像‘惹内’一样住在监狱里……对了,我想点播《鳄鱼之歌》,可以吗?”

画面再跳到海边。鳄鱼坐在木盆里,澡盆边缘插着火炬,一直都停在画面的小指头突然推向澡盆,澡盆缓缓漂向深海,突然整个盆都起火,镜头逐渐向前移近,屏幕上一片火海……

“我无话可说……祝你们幸福快乐!”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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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不是为了“文学”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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